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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評劉亮程《今生今世的證據(jù)》
蔡金偉
導讀：
劉亮程是一位特別的作家。他“游蕩”在西北鄉(xiāng)村的犄角旮旯并通過其獨特而敏感的視覺、聽覺、觸覺、味覺細膩地記錄下自己在田野中、山坡旁、小溪畔與花鳥魚蟲的對話，用富有暗示性和啟發(fā)性的語言，抒寫自己對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獨特體驗，含蓄、深刻而又充滿智慧?！督裆袷赖淖C據(jù)》是一篇關于鄉(xiāng)思的散文，但它與一般的鄉(xiāng)思作品有明顯的不同。它抒發(fā)的不是尋常意義上的鄉(xiāng)土情結，而是對生存意義的深層次追問，是通過對鄉(xiāng)村生活的點滴追憶，尋找似水年華中的生命印跡，讓客觀存在的物質(zhì)的家園為生命作證，讓故鄉(xiāng)成為隱藏在靈魂深處的精神依憑。
劉亮程說過：“故鄉(xiāng)對于我，它不僅
2、是出生地，還是一個人的生存和精神居所”（《村莊的事情》）。“那個讓人心靈定居的地方成了自己一個人的村莊”（《對一個村莊的認識》）。在劉亮程的筆下，家園不僅是客觀層面的，更是精神層面的，是心靈的歸宿，是精神的棲居之地。只有那些貌似零零碎碎的證據(jù)，才能證明我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家園的存在，才能證明我們走過的人生歷程，才能為我們不停流浪的身體和心靈構筑起一個能夠充分享受陽光雨露的和諧自然的精神世界。
自2000年起，劉亮程的散文在全國引起巨大反響，《天涯》《大家》《北京文學》《散文選刊》《南方周末》等報刊對其作品都作了隆重介紹，作者本人亦一鳴驚人，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和“鄉(xiāng)村哲學家”。
3、
劉亮程為自己的生命尋找家園中存留的不可替代的個人化的證據(jù)，領受到家園那“恒久明亮的月光”，“不回頭就看見了以往”。只有“家園”沒有廢失，“回家”之路才不會是“虛無之途”?？梢院敛豢鋸埖卣f，劉亮程借助純乎天然的語言，直抵對生命本質(zhì)的思考。
文本解析：
《今生今世的證據(jù)》是一篇有關故鄉(xiāng)的散文，但是它跟一般的鄉(xiāng)思作品有明顯的不同，劉亮程沒有過多地去抒情，相反，這是一篇情感深藏不露、多少顯得克制、理智的作品。如果說許多鄉(xiāng)思作品是在反復吟詠人與故鄉(xiāng)的依戀之情的話，那么《今生今世的證據(jù)》則越過這種感情去進一步追問這種感情何以會產(chǎn)生，人與故鄉(xiāng)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故鄉(xiāng)對一個人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4、，人在家鄉(xiāng)，人離開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成為故鄉(xiāng)，這其間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變化深藏其中？
第1小節(jié)是一個鋪墊，是為了與下文作對比的，敘述一個人在沒有懂得憐惜舊物時，對故土的輕慢之舉。作品從一個人的遷徙開始。當人擁有的時候，并不覺得一樣東西的珍貴，而且，在日常生活中，東西是否珍貴，人們主要是從實用的角度考慮它的。所以，文章說：“我走的時候，我還不懂得憐惜曾經(jīng)擁有的事物”，因為“它沒有用處了”。
第2-8節(jié)可以看作一個部分，這是文章的主體，從各個角度，反復說明故鄉(xiāng)對人生命的意義。故鄉(xiāng)是人出生、成長、生活與勞作的地方，不管它今后是否有用，也不管人是不是永遠永遠與它相伴，它都是有意義
5、的，因為它烙上了人的印記，是人生活的物化，用作品里的話說“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證據(jù)啊”。之所以有人不明白，是因為他“還不知道曾經(jīng)的生活有一天，會需要證明”。人的生活需要物來證明，物又因為人才具有意義，這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人為什么喜歡懷舊？因為人是有時間感的動物，他知道生命的流逝與時間的無情，知道什么叫歷史。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物之所以常常是人懷念的對象，說穿了，懷念的并不是物本身，而是懷念自己的過去，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自己過去的時間與歷史的意義和價值。這其中，故鄉(xiāng)顯然具有特別的份量。否定了或忽視了這曾經(jīng)之物，必然意味著對自己生命的懷疑：“在它們中間悄無聲息度過童年、少年、青年時光的我，他的快樂、
6、孤獨、無人感知的驚恐與激動……對于今天的生活，它們是否變得毫無意義”。
最后一小節(jié)，既是對上文的總結，又是全文主題的升華，短短的一句話，含義非常深刻，它設想了事物發(fā)展的必然性，從日常性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當故鄉(xiāng)也就是一個人生命的印記不復存在時，他的生命，他的歷史也就成了一片虛空，他沒有“根”，也就沒有了寄托與歸宿，沒有了通向未來的方向，這實際上如《前方》一樣，也是對現(xiàn)代人精神狀況的況喻，想“回家”，卻只能走向“虛無”。
情感、意義，以至過去的生活，特別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生存”，都是抽象的，無法把握的，它們只有通過具體的物、具體的場景才能表現(xiàn)出來。因此，《今生今世的證據(jù)》在寫作上的一
7、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對場景細膩的描寫，這種描寫是浸透了作者的感覺的，它表明，物與場景總是個人化的，是人感覺的延伸，它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比如“一場一場的風吹舊墻、刮破院門，穿過一個人慢慢松開的骨縫”，“地深處的大風”，“更黑，更猛，朝著相反的方向，刮動萬物的骨骸和根須”，“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經(jīng)照透墻、樹木和道路，把銀白的月輝滲浸到事物的背面”，這些對物的記憶顯然是非常個人化的，換言之，故鄉(xiāng)對人的意義并不是雷同的。這就是故鄉(xiāng)對每一個人來說都存在著不可替代的意義的道理所在。
評點課文：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懂得憐惜曾經(jīng)擁有的事物，我們隨便把一堵院墻推倒，砍掉那些樹，拆毀圈棚
8、和爐灶，我們想它沒用處了。（許多事理總是要經(jīng)過人生歷煉和心靈思考才會明白，等到明白時，時間的流水已經(jīng)帶走了許多的東西，所以人生常有遺憾。文章開篇實際是站在今天對昨天的假設。）
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證據(jù)啊。（這是本篇的關鍵詞。）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曾經(jīng)的生活有一天，會需要證明。（人活在世界上是需要對象來證明自己的，如同任何事物一樣，自己并不能證明自己。證明來自于他人，來自于自己生活的地方，來自于自己的勞動成果，這些都是人生命的痕跡。） 即使有它們，一個人內(nèi)心的生存誰又能見證。（文章的意思又進一層?！皟?nèi)心的生存”是一個復雜的表述，包含了人內(nèi)心豐富的精神生活。如果人“內(nèi)心
9、的生存”找不到依憑，那么就會產(chǎn)生空虛感和漂泊感，所謂“精神的流浪”是現(xiàn)代人常有的精神疾患。本文的“證據(jù)”、“村莊”、“家園”實際上都包含多層的意思，既是日常生活的，又是精神的。）
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一個人要想將他生命的物質(zhì)痕跡全部留住是不可能的，但它們會長久地留存在記憶中，成為人的精神財富和思想資源。只有這樣，“家園”才不會廢失，否則，就如結尾所言，人只能在“虛無”中了。）我走的時候，我還不懂得憐惜曾經(jīng)擁有的事物，我們隨便把一堵院墻推倒，砍掉那些樹，拆毀圈棚和爐灶，我們想它沒用處了。(許多事理總是要經(jīng)過人生歷練和心靈思考才會明白，等到明
10、白時，時間的流水已經(jīng)帶走了許多的東西，所以人生常有遺憾。文章開篇實際是站在今天對昨天的假設。)我們搬去的地方會有許多新東西。一切都會再有的，隨著日子一天天好轉(zhuǎn)。
我走的時候還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東西去告別。不知道回過頭說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長下去啊。土墻，你站穩(wěn)了，千萬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撐到哪年就強撐到哪一年，萬一你塌了，可千萬把破墻圈留下，把朝南的門洞和窗口留下一小塊泥皮，即使墻皮全脫落光，也在不經(jīng)意的、風雨沖刷不到的那個墻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塊吧，留下泥皮上的煙垢和灰，留下劃痕、朽在墻中的木和鐵釘，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證據(jù)(這是本篇的關鍵詞)啊。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曾經(jīng)的生活有
11、一天，會需要證明。(人活在世界上是需要對象來證明自己的，如同任何事物一樣，自己并不能證明自己。證明來自于他人，來自于自己生活的地方，來自于自己的勞動成果，這些都是人生命的痕跡)。
有一天會再沒有人能夠想念過去。我也會對以往的一切產(chǎn)生懷疑。那是我曾經(jīng)有過的生活嗎。我真看見過地深處的大風?更黑，更猛，朝著相反的方向，刮動萬物的骨骸和根須。我真聽見過一只大鳥在夜晚的叫聲?整個村子靜靜的，只有那只鳥在叫。我真的沿著那條黑寂的村巷倉皇奔逃?背后是緊追不舍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條好腿一下一下地搗著地。我真的有過一棵自己的大榆樹?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樁，它的橫杈直端端指著我們家院門，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
12、還有，我真沐浴過那樣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經(jīng)照透墻、樹木和道路，把銀白的月輝滲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時候，那些東西不轉(zhuǎn)身便正面背面都領受到月光，我不回頭就看見了以往。
現(xiàn)在，誰還能說出一棵草、一根木頭的全部真實。誰會看見一場一場的風吹舊墻、刮破院門，穿過一個人慢慢松開的骨縫，把所有所有的風聲留在他的一生中。
這一切，難道不是一場一場的夢。如果沒有那些舊房子和路，沒有揚起又落下的塵土，沒有與我一同長大仍舊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沒有還在吹刮著那一場一場的風，誰會證實以往生活——即使有它們，一個人內(nèi)心的生存誰又能見證。(文章的意思又進一層。“內(nèi)心的生存”是一個復雜的表述，包含了人內(nèi)心豐富的精
13、神生活。如果人“內(nèi)心的生存”找不到依憑，那么人就會產(chǎn)生空虛感和漂泊感，所謂“精神的流浪”是現(xiàn)代人常有的精神疾患。本文的“證據(jù)”、“村莊”、“家園”實際上都包含多層的意思，既是世俗的，又是精神的與超越的。)
我回到曾經(jīng)是我的現(xiàn)在已成別人的村莊。只幾十年工夫，它變成另一個樣子。盡管我早知道它會變成這樣——許多年前他們往這些墻上抹泥巴、刷白灰時，我便知道這些白灰和泥皮遲早會脫落得一干二凈。他們打那些土墻時我便清楚這些墻最終會回到土里——他們挖墻邊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墻，還喊著打夯的號子，讓遠遠近近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在打墻蓋房子了。墻打好后每堵墻邊都留下一個坑，墻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們也不填它，
14、頂多在坑里栽幾棵樹，那些坑便一直在墻邊等著，一年又一年，那時我就知道一個土坑漫長等待的是什么。(這全是日常生活的場景，生活的變化可能是因為忽然到來的巨變，但日常生活它同樣具有對生命、對我們世界的剝蝕與消解的力量。然而，如同生活的節(jié)律不可能停止一樣，這種因剝蝕和消解而產(chǎn)生的變化也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新生就在其中，這似乎是一個悖論。消失也許是不可避免的，但并不意味著消失的一切俱無意義，當物的世界在日日更新時，心的世界將把逝去的一切予以成像、積累，所以，證據(jù)既是外在的，也是內(nèi)心的)。
但我卻不知道這一切面目全非、行將消失時，一只早年間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鳴叫喚醒人們的大紅公雞、一條老死窩中的黑狗、每個午后都照在(已經(jīng)消失的)門框上的那一縷夕陽……是否也與一粒土一樣歸于沉寂。還有，在它們中間悄無聲息度過童年、少年、青年時光的我，他的快樂、孤獨、無人感知的驚恐與激動……對于今天的生活，它們是否變得毫無意義。
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有了上面的鋪墊與細密的思考，這句話就更具力量。一個人要想將他生命的物質(zhì)痕跡全部留住是不可能的，但它們能不能長久地留存在人們的記憶中，成為人的精神財富和思想資源，這才是最重要的。只有這樣，“家園”才不會廢失，如果內(nèi)心的證據(jù)也散失殆盡，那么人們只能在“虛無”中永無歸期了)。
點評劉亮程《今生今世的證據(jù)》
